【解读】南亚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漫谈
本文原文初次发表于2021年6月18日,因“地图使用不规范”于2023年9月10日被删,特此重发。
本文全长33918字
经常有读者会来问我一些印度周边其他国家的相关问题,但这些国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历史渊源与爱恨情仇,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写这篇文章旨在用一种历史速写的方式,从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的角度把南亚主要国家和地区理一遍,让大家一文搞懂南亚内部的历史关系和大致现状。这个主题若要全面展开的话完全可以写一本书,因此我对相关内容进行了大幅的取舍,主要聚焦涉及到不同国家的身份认同冲突产生的问题。那些大家相对比较熟悉的印巴分治、克什米尔问题我在其他文章里单独写过,这篇里面就不再花篇幅展开了。
一般来讲,南亚包括八个国家——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斯里兰卡、尼泊尔、不丹、马尔代夫、阿富汗(按照中国观点,阿富汗算中东,但南亚自己觉得阿富汗是南亚的)。南亚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面积520万平方公里,只占世界陆地面积的3.5%,但却生活着全世界约四分之一的人口。全世界98.5%的印度教徒、90%的锡克教徒、31%的穆斯林都生活在南亚,除此之外还有基督教、佛教、耆那教、琐罗亚斯德教。我看到一个说法南亚有两千多个不同的种族,小到数十人的部落,多到上亿人的庞大族裔。
▲南亚诸国
▲南亚各地区语言使用现状
可以说,南亚是整个地球上文化最集中最多元的地方,没有之一,这也正是我对南亚深深着迷的原因。南亚的文化多元性是历史上长期受到外族不间断入侵的结果,而身份认同的构建也是南亚地区所有国家所无法回避的严峻课题。要把这个地区内部的关系理清楚会不可避免地涉及非常宏大的叙事,所以先要建立一个框架。
手抓文明圈
文明是一个比文化更大的范畴,研究人类的文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最常见的文明分类方式有三种,一是以帝国,二是以宗教、三是以地域。“帝国”这个概念显然已经不再适合当代社会了——除了数千年传承从未中断的“中华文明”,诸如“埃及文明”和“罗马文明”早已不在,“阿拉伯文明”也十分勉强;以宗教来划分的“基督教文明”、“儒家文明”、“伊斯兰文明”是现代比较常用的一个分类方式,可假如用“印度教文明”来概括南亚显然有失偏颇,南亚的宗教繁杂,文化上有一定的共性,单独称之为“南亚文明”倒是可以成立。但无法忽视的是,南亚又跟中东地区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曾被来自波斯的穆斯林所统治,受波斯文化影响非常大。巴基斯坦就是一个典型的“南亚文明”和“阿拉伯文明”的混合体,而阿富汗则更加倾向于“中亚文明”或者说“伊斯兰文明”。
我个人一直有个构想,世界文明其实也可以这样分——
首先是“筷子文明”,这个概念张维为和翟东升两位大佬都用过(他们说的是“筷子文化”),筷子文明指的是以中国为辐射使用筷子的东亚儒家文明圈,基本上可以等同于儒家文明,筷子是随同儒家文化一起传播出去的,用筷子的地方一般都对中华文明有认同感。
既然能够有自成一体的筷子文明,那显然可以有以其他用餐方式的文明圈。所以第二个就是“刀叉文明”,刀叉文明是以欧洲为辐射向外传播的西方文明,跟基督教文明高度重合。欧洲人曾经把刀叉视为文明的象征,对于这一点我完全不能苟同,或许刀叉跟徒手进食相比更“文明”,但刀和叉的原型毕竟是野蛮的武器和农具,其文化内涵无法与至少有四千年历史的筷子相比,这种所谓“文明”恐怕是欧洲人发达之后的自我洗白。不过如今刀叉的逼格在欧美已经被祛魅,包括川普在内的好些名人都因为用刀叉吃披萨被美国媒体批评过,名人吃披萨本来是为了显示亲民,结果用了刀叉反而有不接地气之嫌。这种现象恰好证明了,“用什么样的工具吃饭”是能够作为一种身份认同的。
▲用刀叉吃披萨被媒体批评为政客作秀
除此之外,那就是手抓文明了。大家不要觉得用手吃饭是异类,说实在的,从全球范围上来看,恐怕徒手吃饭才是主流,这是人类最自然的进食方式,用手吃饭的人口数量绝对碾压用筷子和刀叉的。首先印度教和伊斯兰教文化中的用餐礼仪都是用右手抓取食物来吃,印度教徒相信只有用手才能吃出食物完整的味道,因为能够将手指的触觉跟口中的味觉相融合;而穆斯林常说的一句话是:“既然安拉已经给了你手,为什么还用餐具呢?”
手抓文明圈的分布极为广泛,在南亚、中东、北非、东非、东南亚部分地区都很普遍。我们对手抓有一种刻板印象,觉得这是贫穷和落后的表现,甚至会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但说实话,手抓文明圈内的人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根据我的观察,坚持徒手进食可以看作一种拒绝融入现代世俗文明的标志,同时也是他们自我身份认同的表达。这种现象在封闭落后的社会很普遍,学者还专门发明了一个词称之为“拒绝主义”(Rejectionism)。1975年到1979年红色高棉统治下的柬埔寨,政府曾规定必须用手吃饭,以此对抗使用餐具的外来文化;而穆斯林国家中,我也观察到了这样一个现象:世俗化程度越高的地方对餐具的接受程度就越高,比如土耳其和印尼,反之亦然。
▲伦敦的一家南印度餐厅将徒手进食的理由上升到了人生哲学高度(图片来源:网络)
手抓文明圈还有一个分布特征在于这些地区普遍都不会特别寒冷。天寒地冻的日子,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架着火锅涮肉吃那多爽啊,可这种体验对热带地区人民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热带人民不喜欢滚烫的食物,这也就使得他们没有必须使用餐具的需求。
“热带无强国”这个说法很多人应该都听过,我觉得这归根结底就是八个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一来热带地区物产丰富,四体不勤亦可五谷丰登,光是吃椰子香蕉就能吃饱;没房子住没衣服穿也冻不死,动物能怎么生存,人就能怎么活;二来热带地区四季无序不修历法,人不容易有时间观念——这两点就造成了热带地区人民普遍的懒散,通常都没有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详见《为什么印度发展制造业那么难》)。当然,我这里提出的只是一种普遍性,身在热带但不懒散的国家也有,但这些国家恐怕不会很流行用手吃饭,比如新加坡人就很勤劳。
所以呢,我们大致就可以给“手抓文明”概括出这样两个特点——首先是世俗化程度低,传统文化保留程度较高,相对比较保守和反智;第二是未经历过工业化革命,人民群众普遍比较懒散,缺乏组织性和纪律性。
这两个特点跟身份认同有什么关系呢?——对传统文化的高度保留会让身份认同更为碎片化,越传统的地方部族认同程度就越高,而现代国家的身份认同建立在“世俗性”之上;同时由于缺乏组织和纪律性,也让更大框架下的国家身份认同的构建举步维艰。
南亚地区,可说是极为典型的“手抓文明”。
南亚这块地方也叫“印度次大陆”——“南亚”是地缘政治上的叫法,“印度次大陆”则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印度次大陆虽然在亚洲,地质构造上却属于印度洋板块。印度洋板块撞击亚欧大陆板块隆起了喜马拉雅山脉和兴都库什山脉(Hindu Kush),兴都库什的开伯尔山口(Khyber Pass)是连接这两个板块的天然通道,也是自古以来外族入侵者得以如缕不绝进入印度的重要通道。“兴都库什”这个词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杀死印度人”,当年那些外族入侵者把印度抓来的奴隶运送回中亚,很多印度人到了兴都库什山脉那里就会因为寒冷的天气和水土不服挂掉,因此而得名。
▲印度次大陆是基于地理上的概念
▲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的撞击,不仅令青藏高原隆起,还产生了兴都库什山脉
“印度次大陆”这个名字是英国人最先使用的,英国殖民者离开之后,“印度次大陆”这个名字越来越不受待见,因为这个名字会给人印度占主导的感觉,使“印度次大陆”上的其他国家感到了一种冒犯;而印度自己也并不想占这个便宜,觉得“印度”这个国名来自殖民统治者,带有屈辱的殖民记忆(事实上公元前300年希腊人就已经用India指代整个印度次大陆),因此想要改名叫“婆罗多”(Bharat),这是古代神话中印度次大陆上一个强大王国的名字(详见《为啥中印两边的网友都觉得对方是白眼狼?——解构印度民族主义虚构历史》)。
“印度次大陆”上的这些国家虽然彼此间矛盾纠葛不少,然而无法否认的是,这些国家身在同一屋檐下,又同属于手抓文明圈,拥有非常近似的“印度气质”。
南亚八个国家里面,阿富汗、不丹、马尔代夫这三个国家我没去过,所以这篇里头就不写了。不过这几个国家本来就在印度次大陆相对边缘的位置,“印度气质”不足。我主要来讲讲另外五个我去过的国家,这些国家的“印度气质”可谓是浑然天成——印度是“印度本尊”,尼泊尔是“山地版印度”,巴基斯坦是“绿版印度”,孟加拉国是“苦逼版印度”,斯里兰卡是“迷你版印度”。
山地版印度——尼泊尔
我最早接触南亚正是从尼泊尔入门的,如果你想去西藏却又怕高反,想来印度却又怕脏,可以把尼泊尔作为一个试水。要是连尼泊尔那点脏都受不了,那肯定受不了印度;反之如果你能喜欢尼泊尔除了雪山之外的市井文化,多半也会喜欢印度。
尼泊尔人比印度人要更善良友好一些,我头一回去尼泊尔就碰到尼泊尔朋友跟我吐槽印度人,他们说在印度人的观念里,Anything is better than nothing——能多搞一毛钱是一毛钱。其实我当时对印度完全没有概念,结果就先入为主通过尼泊尔人建立起了这么一个印度人爱贪小便宜的印象,不过后来跟印度人打交道的经验证明尼泊尔兄弟诚不欺我也。
假如单单讲起尼泊尔人,大多数人可能会觉得没啥存在感,最多也就是想到珠峰那些做背夫的夏尔巴人(Sherpa);但如果说起廓尔喀人(Gorkha),很多人应该就听过了。廓尔喀人是南亚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个战斗民族,现代意义上的尼泊尔正是18世纪由廓尔喀王国统一的。廓尔喀王国统一了尼泊尔的几十个部族之后有些膨胀,居然打起了西藏的主意,入侵了西藏的聂拉木和吉隆之后,要西藏政府割地赔款,甚至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跑到日喀则,洗劫了扎什伦布寺。于是乾隆皇帝就派了两广总督福康安和海兰察前去平叛,清军不但收复失地,而且还翻过喜马拉雅一路干到加德满都城外,打得廓尔喀人求和,签订和约成为了大清的藩属国。“平定廓尔喀”正是乾隆“十全武功”的最后一项,从这段历史来看,尼泊尔可以算是“中国故土”。
廓尔喀王国虽然干不过大清,但不妨碍它做个南亚小霸王,在18世纪的时候,不丹以东、拉达克以西,沿着喜马拉雅山脉的这段狭长地区几乎都在廓尔喀王国的控制下,但他们就跟同时期崛起的锡克帝国一样,没蹦跶多久就赶上了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扩张。1814到1816年之间爆发了一场英尼战争(Anglo-Nepalese War),尼泊尔战败后签了《苏高利条约》(Treaty of Sugauli ),把自己东部的锡金、大吉岭地区和西部的加瓦尔地区(Garhwal)都割给了东印度公司。我之前写过的《恒河为什么会成为印度的圣河?(中)生于喜马拉雅》中,恒河众多支流所发源的地区正是加瓦尔喜马拉雅。
▲廓尔喀王国当年占据了整片的喜马拉雅南麓山地
▲被割肉前后的廓尔喀王国
比起被东印度公司亡了国的锡克帝国来说,廓尔喀王国至少还能保留着大部分的地盘,这主要是因为廓尔喀当时是中国的藩属国,有中国这个后台老大在,英国人有所顾忌,这才放弃了肢解吞并廓尔喀王国的计划。所以现在尼泊尔人能够有自己的主权国家,还得要感谢中国那时候罩着他。
在跟廓尔喀王国作战期间,廓尔喀士兵的骁勇善战引起了英国人的注意。在过去,山地民族都是天生的战士,大家想啊,山地民族就跟游牧民族一样,光靠种地养不活自己,男人都得要会打猎,而打猎可不就是天然的战争技能嘛?再加上山区难免土匪出没,掌握了战争技能一来可以保家卫民,二来时运不济也方便落草为寇。因此山地居民通常都在良民和悍匪之间自由切换,我前两年去尼泊尔的木斯塘地区,在村里瞎转悠,两次碰到村民们在搞聚众娱乐活动——射箭,其民风彪悍可见一斑。
另外对尼泊尔稍有了解的人应该都知道大名鼎鼎的廓尔喀弯刀(Khukuri),廓尔喀弯刀实际上就是廓尔喀人的柴刀,说得好听点也可以叫“开山刀”,日常用来砍柴、切菜、清除杂草、屠宰、挖掘……拿来砍人说白了就跟猪八戒的钉耙一样是在把农具当兵器。毕竟廓尔喀弯刀有限的长度摆在那里,砍劈能力再强,在实战中也占不到太大便宜,后来作为武器出了名主要是因为廓尔喀人本身的彪悍。廓尔喀人有多彪悍呢?前印度陆军参谋长萨姆元帅(Sam Manekshaw)曾经这样说:“如果一个人说他不怕死,那他要么在撒谎,要么他是廓尔喀人。”有条新闻报道说2010年有个印度陆军的廓尔喀退役士兵,坐火车碰到武装劫匪,他单刀赴会1挑30,用一把随身带的廓尔喀弯刀造成了3死8伤,剩下的劫匪被吓得一哄而散。
▲廓尔喀弯刀的真实身份是柴刀(图片来源:网络)
▲廓尔喀士兵1挑30的新闻,对方也有武器
从英尼战争起,英国人开始就招募彪悍的廓尔喀人作为雇佣兵,当时作为一种习惯上的称呼,凡是来自于喜马拉雅的山区居民,英国人都将其称为“廓尔喀人”,于是“廓尔喀人”就成为了原来的“大尼泊尔”地区山地民族的一种身份认同——这些民族也确实都曾处于廓尔喀王国的统治之下。现在我们说起“尼泊尔人”基本上可以等同于“廓尔喀人”,但“廓尔喀人”的范围要大于尼泊尔人,印度境内有好几百万廓尔喀人,这些印度籍的廓尔喀人,性质就跟中国的朝鲜族一样。
▲尼泊尔内部本身有很多不同民族,这些民族通过廓尔喀王国建立起了一个共同的“廓尔喀人”身份认同
▲早期的廓尔喀士兵
▲英属印度时期的廓尔喀军团
▲新加坡的廓尔喀裔警察
我第一次从印度去尼泊尔是从菩提伽耶(Bodh-gayā)包车去蓝毗尼(Lumbinī),很诧异地发现我们的印度司机不需要护照和签证就能自由出入边境,车辆也不需要任何额外的通关手续。这是印度和尼泊尔之间,属于开放边界,两边公民可以自由往来,就跟欧盟一样。然后呢,尼印边境口岸那个地方完全没有口岸的样子,大马路上当地人直接来来往往。讲真中国人如果有心要混的话肯定有办法混过去,因为很多尼泊尔人长得跟我们一样,搞一套当地人衣服一穿,把脸抹得脏一点,再推一辆自行车,肯定没人查你。但游客在当地人里面就会很显眼,2018年有俩在尼泊尔的中国公民,骑着摩托瞎逛,在尼印边境一不小心越界了20米,结果就被印度边防警察给抓了,本来是很小的事,但大家要知道印度的行政效率多低啊,同时也不排除他们有心要搞中国人,那俩人在印度监狱里候审关押了219天,才被判驱逐出境。这个故事可以详见《「铁窗泪」系列五:我在印度蹲监狱的 219 天|故事FM》。
▲尼印边境。这还是比较像样的,据说有的地方完全没有标识,很容易就会误闯
印度卢比可以直接在尼泊尔很多地方使用,尼泊尔卢比的汇率也跟印度卢比直接挂钩,汇率长期锁定1.6比1。尼泊尔到处都是印度商品,经常会有身在印度的错觉。商品上面的MRP价签是印度卢比价格,但这些东西在尼泊尔卖得要比印度贵。这是因为地理位置决定了尼泊尔在经济上不得不依赖于印度,有将近一半的物资商品要从印度进口,而从中国的进口比例只有10%,很容易被印度卡脖子,干点啥都得仰人鼻息。尼泊尔对此也很无奈,一边是高耸的喜马拉雅,一边是印度这个仗势欺人的恶邻,没得选。因此当前正在建设中的中尼铁路对尼泊尔意义重大,能够完全改变南亚的地缘政治格局。
尼泊尔的文化跟印度非常近似,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印度教国家,而不是许多人所以为的佛教国家。按照人口比例来算的话,尼泊尔的印度教徒比例是全世界最高的,达到81.3%(2011年数据)。“廓尔喀”(Gorkha)这个名字的词源Go-Raksha,意思正是“奶牛保护者”,尼泊尔人可说是把对牛的深厚感情镌刻在了自己的名字里。在印度很多地方你还能找到黄牛肉,但在尼泊尔是绝无可能的,只有水牛肉。据说在1960年代的尼泊尔,杀牛比杀人的罪还重,杀人只判三个月,伤害牛判一年,杀牛则是无期徒刑(详见《【印度日记】论印度神牛的N种吃法》)。
不过除了牛的问题之外,我倒是觉得如今尼泊尔的世俗化程度要比印度更高一些,风气更加开放。为啥这么说呢?在印度几乎听不到印度女生跟中国人谈恋爱的事情,但尼泊尔女生找中国人当男朋友的却很多——两国关系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无法否认的是尼泊尔女生的着装上也要比印度女生更开放,在两性问题上的道德约束也明显要更少,印度红灯区的失足妇女,大部分都来自于尼泊尔。
在加尔各答拍到的失足妇女,很典型的尼泊尔人长相
尼泊尔失足妇女的“劳务输出”还只是一部分,由于两国的开放边境,有大量尼泊尔人跑到印度当农民工。尼泊尔收入水平低于印度,但由于依赖进口,综合物价并不比印度低,尼泊尔人一样是挣钱,当然愿意去收入更高的印度。在印度社会,处于鄙视链最底端就是尼泊尔人和比哈尔人——Nepali和Bihari——这两者经常被相提并论,印度人提起他们的时候往往一脸鄙夷,因为在印度干苦力活的主要就是这两个地方的人。尼泊尔语和印地语的相通程度很高,用的文字跟印地语一样是天城文(Devanāgarī),大部分尼泊尔人都会说印地语,并且尼泊尔语本身就是印度的22种官方语言之一,这就使得尼泊尔人到印度打工一般不会有语言障碍。
▲印度22种官方语言的分布(不含英语)
一方面印度人瞧不起跑来自己国家干苦力的尼泊尔人,而另一方面尼泊尔人穷志不穷,对自己的廓尔喀文化非常骄傲,所以尼泊尔人跟印度人虽然文化跟语言相通程度很高,却并不怎么同心同德,倒是处于一种互相瞧不起的状态。尼泊尔人至今念念不忘过去曾经统治过大片的喜马拉雅山地,在印度独立后,尼泊尔有些廓尔喀民族主义团体主张当年割地的《苏高利条约》已经失效了,常常会意淫着要收复失地。
事实上这些当年割让给印度的土地上,现在也确实生活着大量廓尔喀人,这些印度境内的廓尔喀人跟尼泊尔人有着共同的身份认同,两边里应外合,在印度东北部的大吉岭等地闹独立闹了一百多年。大吉岭那地方在《苏高利条约》之前是廓尔喀王国的地盘,英国人拿到手之后主要用来种茶和避暑,归入了孟加拉人为主体的孟加拉省管辖。然而由于山地和平原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都已经两百年过去了,廓尔喀人依然没有被孟加拉人的身份认同所同化——这也就是我在“手抓文明”框架里讲的,对传统文化保留程度越高,身份认同越难被重新构建。
话说英国人1905年在孟加拉搞了一出“分省案”(关于孟加拉分省案后面讲孟加拉国的时候会细说),最后1911年划定分省方案的时候孟加拉省的很多少数民族都得到了独立的自治权,但廓尔喀人的地盘依然被划在西孟加拉,这就让廓尔喀人很不爽,觉得自己没有被重视,一直嚷嚷着要跟西孟加拉分家,因为廓尔喀人跟孟加拉人不同文不同种没理由在一起。
这种诉求在1980年代到达巅峰,廓尔喀人提出了自己独立建国的构想,国家的名字叫做“廓尔喀兰”(Gorkhaland),划了一块7500平方公里的土地,包括了四百万左右的人口。后来这一诉求降级到了要求独立建邦,从那时候起,西孟加拉北部的廓尔喀人就一直在陆陆续续闹事,其自治行政中心正是在大吉岭。
▲廓尔喀兰在西孟邦的位置
▲就这么小一个地方,还根据不同民族划分了如此多的行政分区
▲(图片来源:网络)
▲廓尔喀人要求独立(图片来源:网络)
▲大吉岭的街头,对“廓尔喀兰”的诉求不加掩饰地写在店招上
大吉岭是个旅游的好地方,我本来每年都要去,但2017年夏天由于当地发生了骚乱,那年的行程不得不取消。廓尔喀人为啥要突然闹呢?因为那年5月16号,西孟加拉邦政府突然宣布孟加拉语为全邦所有学校的必修课,结果就让廓尔喀人炸锅了,又是罢工又是骚乱,又把独立的诉求给搬了出来。那段时间大吉岭地区的公路被抗议的当地人给封锁了好几个月,还挺严重的。我2018年去大吉岭的时候,跟当地人也聊起这事儿,后来他们的抗议起到了作用,大吉岭这边被划为了“例外地区”。
语言认同
说到这里我得先把话题岔开,来讲讲为啥西孟加拉邦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孟加拉语设为必修课。
我们上学的时候都学过一篇课文叫《最后一课》,估计很多人当时学的时候,都没能真正理解这篇课文要表达的东西。不光是学生,很多讲这篇课文的老师自己也没搞清楚,因为要读懂这篇课文,需要相关的历史背景知识。
《最后一课》讲的是一个身份认同错位的故事。课文中阿尔萨斯(Alsace)这个地方在法德两国的交界处,当地传统的阿尔萨斯语是德语的一种方言,阿尔萨斯人的种族也接近于日耳曼人。这个地方在15世纪被卖给了法国人,但一直都保留着德国文化,经济上也更依赖于德国。后来18世纪的时候,阿尔萨斯人非常活跃地参与了法国大革命,从而对法国产生了国家身份认同;然而阿尔萨斯人刚对法国产生认同没多久,都还没来得及学好法语,就在普法战争后被割让还给了德国——《最后一课》的课文里,这些前因都没有交代——德国需要重建阿尔萨斯人的身份认同,于是规定学校不许再教法语,只允许教德语。当地学生这才意识到了国家身份认同与语言身份认同的错位——自己身为法国人,居然都不会说法语。
▲阿尔萨斯所在的位置历史上属于日耳曼语区,现在成了法语区
▲法国的各种方言分布。其实在过去,法国也不是一个有着统一语言的国家
阿尔萨斯的故事还没完呢,之后这个地区又在法德之间几经易手,于1945年最终归属了法国。后来法国做了跟德国同样的事情——在当地强制推行法语,禁止使用德语和阿尔萨斯语,同样遭到了当地人的抵制。如今阿尔萨斯属于法语区,法语是当地的通用语言,除了一些老人之外都会说法语——阿尔萨斯人终于完成了从德国人到法国人的转变,长达几个世纪的身份认同错位,终于可以弥合了……然而阿尔萨斯方言如今却成了一个濒危语种——世俗化和开放的代价,必然会牺牲自己的传统文化,这一矛盾几乎不可调和。
《最后一课》中的这种身份认同错位在南亚是家常便饭,政府强制推行某种语言的情况毫不稀奇,南亚人民对自己民族文化和语言的捍卫斗争每天都在上演。
这个我们得从头说起,印度自古邦国林立,各地都有自己的语言。南北印度的语言分属两大语系——北印度使用的都是印欧语系中印度雅利安语支(Indo-Aryan languages)的语种,南印度则是达罗毗荼语系(Dravida)。在莫卧儿王朝以前,北印度有许多种地方语言,我们所知道的梵语便是当时在官方和学术上用得比较多的一种。来自波斯的莫卧儿王朝征服印度之后,起初这些伊斯兰教统治阶级使用波斯语作为官方语言,后来波斯语与北印度德里周边地区的俱卢方言(Kauravi dialect)混合出来了一种新的语言,这种语言被称为“乌尔都语”。“乌尔都”一词源自很正式的波斯社交词汇 zabān-e urdū-emo'alla——军营语言,当时说俱卢方言的印度士兵在服侍说波斯语的莫卧儿主人的过程中创造出了这种混血语言,之后渐渐演变为莫卧儿贵族统治者的宫廷语言,并在德里的上流社会中流行。
▲印度雅利安语支的分布情况
▲泰米尔语系语种的分布情况
随着莫卧儿王朝的扩张,这种混合了大量波斯、阿拉伯、突厥语词汇的军营语言乌尔都语,作为通用语传播到了几乎整个北印度恒河流域,所以也被称为“印度斯坦语”。印度斯坦语的传播消灭了北印度大部分原有的方言,而像尼泊尔语、孟加拉语、古吉拉特语、马拉地语、旁遮普语等语言则由于莫卧儿王朝影响力的限制而保留了下来,所以你会发现这些幸存的语言都分布在恒河流域的外围。
▲红色部分是说印地语的地区,深灰色则是其他的印度雅利安语支,可以看到明显的辐射传播
英国人统治印度之后,印度斯坦语和英语一起成为了英属印度的官方语言,当时“印度斯坦语”和“乌尔都语”的称呼是可以互通的。然而印巴分治之后,印巴两国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印度人民不愿接受“乌尔都语”这一伊斯兰色彩浓重的名字;巴基斯坦人民也不愿接受“印度斯坦语”这一具有印度感情色彩的名字,于是各自与之划清界限。
独立后的印度一直都试图通过推广统一的语言来构建国家认同。对印度民族主义者而言,最适合印度的官方语言其实是梵语,梵语早在穆斯林统治者来之前就已存在,有着绝对的“政治正确”。可梵语就相当于南亚的拉丁语,早已失去了日常使用的生命力,就有点像咱们用古人的口音去说文言文,实在是不接地气,推广不起来。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乌尔都语进行了“梵语化”,丢掉原来的阿拉伯字母,使用天城文书写,引入梵语词汇,重新发明出了“印地语”。印度教圣地瓦拉纳西的婆罗门学者们还想了一个办法,用古老的梵语词根创造了很多新词加入到印地语中,可是这些只存在于印度教经典中的词汇,往往连那些把印地语作为母语的印度人也听不懂。结果导致了如今印地语的分化——一边是很少有人能懂的高度梵语化的印地语,另一边是通过流行文化传播的高度市井化的印地语,差不多就是“之乎者也”和“你瞅啥”的区别。
巴基斯坦要方便一点,乌尔都语本来就是用阿拉伯字母书写的,不但要比天城文书写起来更流畅,而且伊斯兰气质满格,充分满足了巴基斯坦统治者的需求。尽管巴基斯坦建国时,全国上下只有4%的人会说乌尔都语,依然坚定不移地将之定为官方语言,为了这份执着,后来弄死了上百万人。关于这个我后面的章节会展开讲。
所以如今我们说的“印地语”和“乌尔都语”其实原本是同一种语言,因为政治原因而被人为分化。这种现象在地缘政治上并非孤例,南斯拉夫解体后,互相能听懂的塞尔维亚语、克罗地亚语、波斯尼亚语和黑山语也是由于政治分化而产生的。
1950年的时候,印度政府当时是这样设想的:用15年的时间推广印地语,以取代英语的地位。当时跟全印度各族人民约定好了,到1965年1月26号就取消英语作为官方语言的资格。结果1964年底临近最后期限的时候,印度那些不说印地语的邦都炸开了锅,甚至暴动造反,当时那架势大致是这样的——要是敢取消英语作为官方语言,我们就从印度独立出去!所以印度政府后来没办法,只好跟各族人民妥协,最后搞出来了22种官方语言。
在印度,说三语基本上是标配——第一语言是自己母语,第二语言是通过流行文化学会的市井印地语,第三语言是学校里学的英语。比方说我太太母语是拉达克语,她并没有专门学过印地语,但因为从小电视节目都是印地语的,自然而然就会讲,不过她的印地语水平仅限于日常口语对话。流行文化是语言推广最好的载体,印度人也知道推广印地语得从娃娃抓起,现在印度电视台播的卡通基本上都有印地语配音,很多小孩子一边看卡通一边就通过模仿学会了印地语,说得比家里大人还好;印地语配音的宝莱坞电影在整个南亚都很风靡,尼泊尔人、巴基斯坦人都可以无障碍观看;南印度为了抵制印地语文化入侵,拍很多泰米尔语、马拉雅拉姆语(Malayāḷaṁ,喀拉拉邦的官方语言)、泰卢固语(Telugu)的电影来对冲。
我们很多中国人也是“三语使用者”,我太太就觉得既然我会上海话、普通话、英语,就该算是懂三语。在语言学的分类里,能够互相听懂的才算是同一种语言,按照这个标准,中国的很多方言跟普通话其实都不能算同一种语言。
根据2011年的统计数据,印度有57%的人能说印地语,只有10.6%的人能说英语,凡是能说英语的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因此会英语是一件体面的事情,会获得更多的尊重;没有人会为懂印地语感到骄傲——印度处于地域鄙视最底端的那几个穷邦都是说印地语的。我经常会看到两个印度人明明都能说印地语,但他们还是互相用英语对话。在印度如果你会印地语,生活上会更方便,不容易被坑;但如果你只会英语,肯定比只会印地语要吃得开,印度的官方文件、通知,或者你去银行、政府部门填个表格啥的都一定是英语的。
对于母语为印度雅利安语支的北印度人来说,学印地语可能就像北方人学广东话、上海话,天天在流行文化的轰炸下很快就能学会;但对于达罗毗荼语系的南印度人来说,学习印地语就好像中国人学日语,学习成本太高,自然就不愿意学。当年甘地为了建立印度的民族认同,早在1918年就专门在南印度设立机构(Dakshina Bharat Hindi Prachar Sabha),来督促南印度人学印地语,然而收效甚微。
▲南亚和东南亚的不同语言文字,我们看起来都像“蝌蚪文”。僧伽罗语长得像一个个猴子,卡纳达语长得像一个个屁股。
南印度人有一种独有的骄傲,他们觉得自己才是印度文化的传承者,达罗毗荼语系历史悠久而高贵,梵语中有很多词汇也都是从达罗毗荼语借来的,在他们看来印地语只是穆斯林侵略者带来的“杂种语言”,所以干嘛要费那劲儿专门学?学英语不香嘛?所以印度政府只好强制要求学校教印地语,而且教的还是那种高度梵语化的“标准印地语”,因此泰米尔纳德这边不少青少年都是“哑巴印地语”——在学校里学会了读写,但由于缺乏家庭社会环境而不会说。泰米尔这边自己的语言文化特别强势,在一定程度上抵抗住了印地语的文化入侵。
不光泰米尔人如此,印度的大多数现存语言都比印地语更有历史内涵,对印地语的掌握只要“够用就行”,相比之下学好自己民族的传统语言和英语更有意义和价值。西孟加拉邦之所以要将孟加拉语设为必修课,正是对印度政府强力推行印地语的一种回应。
孟加拉语在印度是除了印地语和英语之外的第三大语言(按照母语使用者来算的话是第二大),印度的首席文豪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就是孟加拉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集《吉檀迦利》(Gitanjali,意为“献给神的赞歌”)的原版正是孟加拉语写的;就连印度现在的国歌《人民的意志》(Jana Gana Mana)最早也是泰戈尔用孟加拉语写的,因此孟加拉人有足够的理由对自己的语言无比骄傲。然而这种强行推广语言的政策在廓尔喀人的地盘上搞,就成了对廓尔喀传统文化的挑衅和冒犯,廓尔喀人认为这会对自己的文化产生缓慢侵蚀,伤害到他们的民族认同……于是就有了之前讲的廓尔喀人要求独立的抗议活动。
灭绝一种语言,几乎可以等同于灭绝一个民族。因为民族依附于文化,文化依附于语言,民族认同很大程度是构建在语言认同之上的。
中国也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我们也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汉语来构建国家认同,为啥我们可以这样搞,印度就这么困难呢?汉语的绝对强势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殖民帝国统治和我们中国统治思维方式的差异。
其实中国的民族政策也是随着时代而改变的,我们在建国前期的关于民族政策的提法是“中国人民”和“各民族”,到了1976年之后,“中华民族”这个具有更广泛认同的词才渐渐取代原来的提法。我们对“中华民族”的主张是多元一体,打破了古代汉族一元的观念——承认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但在此之上的更高纲领是民族大团结。但问题在于“民族团结”其实是集权制度下才有的观念,团结意味着包容、妥协和迁就,无条件的团结是不存在的,往往需要进行利益交换。比如说少数民族需要牺牲掉一部分文化上的独特性,融入到主体民族,以获得更多的经济扶持和政策优待。
英国殖民者才不要印度人团结,难道让他们团结起来推翻自己统治吗?所以英国不但不要印度人团结,还力图持续分化他们,于是通过制衡术来分化不同族群族群的身份认同,让殖民地人民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小范围的身份认同冲突,无法形成合力来反抗压迫。具体的思路叫做“分而治之”,目的是为了方便自己的统治和管理,本来南亚人民浑浑噩噩并没有意识到各自民族宗教上的身份认同问题,愣是被英国人一番骚操作给激活了,其深远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所以接下来我通过英国人的操作思路,来跟大家讲讲孟加拉国这个国家是怎么来的。
苦逼版印度——孟加拉国
由于过去受纪实沙龙片的毒害深重,我专门喜欢跑那些“老少边穷”地区,以求照片拍出来效果的“震撼”。但自从我2014年底去过孟加拉国之后,就彻底不要再拍这类题材了,孟加拉的穷和乱实在太过触目惊心。当时我像逃难一样从陆路口岸逃到印度,感觉好像上天堂——连印度都能是“天堂”,你们就可以想一下孟加拉国得破成啥样。我得承认在孟加拉确实拍到了不少“穷到震撼”的照片,但这种消费人家贫穷落后的做法让我产生了罪恶感。
孟加拉有多穷呢?简言之大概就是“二十年前的印度”。我看过一些国外摄影师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拍的印度,里面的很多场景在印度已经找不到了,却在孟加拉国“昨日重现”。网上流传的很多火车上扒满人的照片,其实并不是印度,而是孟加拉国。孟加拉国的贫困刷新了我的认知下限,随便找个地方都要比我去过的印度贫民窟更穷。我对孟加拉印象最深的就是其恒河三角洲的地理环境,盘根错节的水系把孟加拉的国土切割得支离破碎,旅行的时候经常需要车船联运,就好像身在一个群岛国家。这样的地理条件,使得孟加拉国的大基建很难开展,因此不得不依赖于低效率的漕运。
▲孟加拉对漕运依赖度极高
▲我当时看到很多孟加拉人都缺乏安全饮用水,河里很脏的水就直接拿来喝
▲扒火车在印度现在已经不常见,但在孟加拉非常普遍
孟加拉国一度是世界上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独立后的1974年还发生了大饥荒,死了大约150万人。连眼光那么老辣的基辛格都曾说孟加拉国是个“毫无希望”的国家,但孟加拉的人力资源优势摆在那里,最近几年由于接盘了中国转移出去的服装纺织业,其经济增长速度飞快,大量人口实现脱贫,人均GDP已经妥妥地超过了巴基斯坦,这两年甚至还超过了印度,让印度很受打击。
很多人所不知道的是,自古以来孟加拉都是南亚经济最富庶、文化历史最悠久的地区之一,但这个“孟加拉”并非现在的孟加拉国,而是整个说孟加拉语的孟加拉地区。如果你们看现在的孟加拉国版图,会觉得就好像从印度抠了一块肉出来,非常别扭,这地方怎么看都应该是印度的一部分嘛。东西孟加拉其实就像南北韩一样,是被政治因素所生生割裂的,对整个孟加拉地区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如今孟加拉国的经济发展其实更像是在回归它历史上应有的地位。
这事儿我又得从头说起。莫卧儿王朝在16世纪征服了孟加拉之后,对当地进行了土地改革,鼓励老百姓垦荒,刺激了当地的农业和经济发展。直到18世纪,孟加拉都是整个南亚最富裕的地区,甚至可能是全世界最繁荣的地区之一,其纺织业和造船业在全球享有盛誉。光是达卡就有超过八万名以工业化方式纺织的工人,而且孟加拉农民还掌握了植桑、养蚕、缫丝技术,成为了世界主要的丝绸产区;据估算在16到17世纪,孟加拉每年造船的吨位数是同期北美19个殖民地的十倍;荷兰从亚洲进口的商品中40%都来自于孟加拉,当时的孟加拉甚至出现了工业革命的迹象。
▲19世纪以前,中国和南亚一直是世界经济的龙头老大,中国目前正在回归历史上应有的地位
▲孟加拉的丝绸与纺织业,曾经享誉全球
假如一切都那么美好地持续下去的话,孟加拉可能会是世界上最先完成工业革命的地区,然而殖民者们来了……
话说1599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Queen Elizabeth I)批准了在伦敦成立一家贸易公司,这个贸易公司跟我们现在的进出口企业可大不一样,后台老板是大英帝国,堂而皇之地授予了这家公司贸易垄断权,以便它去跟其他欧洲国家的贸易公司竞争,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政策扶持起来的大企业。谁都没想到这家公司后来在皇家特权的支持下成长为了东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这个庞然巨物。
1608年在莫卧儿皇帝贾汉吉尔(Jahangir)的允许下,东印度公司在西海岸的苏拉特(Surat)建立了第一个小型贸易站,随后又在金奈、孟买、加尔各答建立商站。英国只是诸多在南亚开设贸易站的殖民国家之一,莫卧儿王朝就跟同时期的大清朝一样,根本没把这些远在天边的蕞尔小国放在眼里。然而1707年莫卧儿皇帝奥朗则布死后,莫卧儿帝国江河日下,次大陆上出现了权力真空的可趁之机,一时间包括马拉塔、法国、荷兰、葡萄牙在内的各方势力群雄逐鹿,东印度公司也加入了这场角逐。1757年经由以少胜多的普拉西战役(Battle of Plassey),东印度公司吞并了孟加拉地区,从几个贸易据点变成了控制大片领土的政权实体,并还把荷兰人和法国人都赶出了南亚,确立了英国对印度的独占地位。东印度公司把占领的孟加拉这块地方叫做孟加拉辖区(Bengal Presidency),定都加尔各答。
▲普拉西战役是英国开启全球帝国之路的转折点
▲得到了孟加拉之后,东印度公司就进入了快速扩张期
英国对孟加拉最深远的影响,便是对当地进行了“去工业化”,终止了其工业革命的进程——要知道工业革命就是从纺织行业开始的,而孟加拉原本是当时全世界纺织业最发达的地区,任由孟加拉的纺织业发展,势必与英国本土的纺织业产生竞争。与此同时,英国学习了孟加拉纺织工业的经验,再加上从孟加拉殖民地掠夺来的原始资本,让英国得以在1760年开始了自己的工业革命。1765年东印度公司正式获得了在孟加拉地区的收税权,穷凶极恶地把税收从10-15%增加到了50%;紧接着,在1769年到1773年间的孟加拉发生了印度殖民史上最严重的一场饥荒,饿死了一千万人,差不多相当于当地三分之一的人口……大家看看这个年份,是不是刚好就接上了?
总有人跟我说西方文明多么先进多么优越,然后就用工业革命发生在西方来举证……这种历史观不就是西方文明告诉你的吗?他们只会告诉你瓦特改良蒸汽机的故事,而不会告诉你孟加拉一千万饿殍的故事。历史的真相是: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从孟加拉那里偷来的。
开始了工业革命之后的英国需要有地方倾销快速增长的产品,以便能够维持其工业的发展,这就使得东印度公司开疆拓土的欲望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一边造、一边卖、一边掠夺、一边技术升级,这种良性循环使得英国人在全球殖民过程中简直势不可挡。工业革命带来的技术进步,使其面对竞争对手时具有碾压优势。东印度公司的“孟加拉辖区”就像一个怪物般疯狂生长,在其最鼎盛的时候,西起阿富汗的开伯尔山口,东至槟城、新加坡和马六甲的一大片区域,都处于孟加拉辖区治下。东印度公司的势力大到连伦敦的后台老板都看不下去了,于是英国政府逐渐撤销了其垄断特权,使得其财政陷入困境。1857年印度发生兵变之后,大英帝国顺势接管了东印度公司的领地,南亚从此成为英属印度;同时还把庞大的孟加拉辖区进行拆分重组,建立起了英属印度的全新行政结构。
▲不同时期孟加拉增加的领地
▲孟加拉辖区的历史领地
▲最东一直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
英属印度时期,孟加拉从巨大的辖区变成了一个省,但这个省依然比很多国家都要大,毕竟这里是英国人的老根据地。那时候的孟加拉省包括了现在印度东北的大部分地区、东部的好几个邦,以及整个孟加拉国。直到20世纪初以前,加尔各答总督、孟加拉省总督、英属印度总督都是由同一个人兼任的,大家由此就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加尔各答和孟加拉省的地位之高。
这时候英国人“分而治之”的殖民统治思维方式就体现出来了,他们就算再如日中天,依然有一种身为外族的危机感——孟加拉这么大一个省,尾大不掉,万一造反起来不好对付,因此在1905年搞出了一桩对近代印度影响极其深远的孟加拉分省案。孟加拉分省案可以说是印度近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不但重塑了南亚的版图,也重塑了南亚人民的心智,我个人认为后来的印巴分治跟1905年孟加拉分省对印度人民造成的观念影响有直接的关系。
把孟加拉省一分为二,印度当局表面上说是为了提高行政效率,但英国官员内部的信件也承认了分省的做法可以削弱印度内部的团结,避免他们联合起来反对政府。因此英国人分省分得很有技巧,他们一开始不是按照不同的民族、语言区域来分,而是按照宗教来分。
▲1909年英属印度的宗教分布,绿色是伊斯兰教,粉红色是印度教,黄色是佛教
▲中间粗线是1905年对孟加拉省的分割方式
在孟加拉作为一个大省的时候,当地有大约三分之一的穆斯林,虽说不占多数,但还是很有分量的。这种人口比例是伊斯兰教入侵南亚几个世纪以来慢慢形成的,因此印度教徒跟穆斯林之间自有一套经过了长期磨合的、不同宗教之间相互合作、和谐相处的模式,大家伙儿有商有量的,碰到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尽可能搞个折中方案照顾到大多数人的利益——这其实就跟中国的“民族大团结”做法很像,建立在相互包容妥协的基础上。结果按宗教分省的方案一出,激化产生了一个多数派和少数派的问题——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东孟加拉成了一个穆斯林占多数的省,当地的穆斯林们自然是喜大普奔;可被分到东孟加拉的印度教徒一夜之间成了少数族裔,感觉自己会被边缘化,于是就不干了,搞出各种爆炸、枪击、暗杀之类的极端事件;而西孟加拉的印度教徒,又觉得自己失去了对东孟加拉这么大一块地方,也不乐意。
这里插个嘴,2019年印度把拉达克从查谟克什米尔邦拆分出来的时候,也造成了类似的骚乱。拉达克佛教徒占多数,成为了独立联邦属地之后他们终于能够翻身做主人;但是被分到拉达克的穆斯林们闹起了情绪,他们原来待在查谟克什米尔邦的时候是多数派,这下从“统治阶级”变成了“被统治阶级”。
分省这个事儿说白了就是人为制造身份认同的冲突,打破了原来的平衡状态,动了许多既得利益群体的奶酪。对分省方案的抗议蔓延到了整个印度,穆斯林支持分省,印度教徒反对分省——身在其中你总得选站队吧,结果就把印度教民族主义给激活了。话说“印度教民族主义”其实是个被发明出来的概念,因为无论是“印度教”还是“印度斯坦民族”,都是英国人来了之后才有的名字,这种民族身份认同过去从未存在过(详见《为啥中印两边的网友都觉得对方是白眼狼?——解构印度民族主义虚构历史》)。印度教徒跟穆斯林经过这么一闹突然间意识到,虽然大家和平共处了那么多年,但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分家才行。于是,1906年穆斯林们顺水推舟在孟加拉的达卡成立了全印穆斯林联盟(All-India Muslim League,简称“穆盟”),这个穆盟后来成为了导致印巴分治的决定性力量。
每当看到这段历史,就让我看到了民主政治的局限性。分省这个事儿表面看起来非常符合民主精神,可以让各种不同民族宗教的族群行使有利于自己民族宗教的自治,前面讲到的廓尔喀人对“廓尔喀兰”的诉求也正是基于这一逻辑。照理说分省本来不是应该皆大欢喜嘛?怎么会反而搞得人民内部势成水火呢?——因为好的民主政治归根结底需要建立在大格局之上,但问题在于,人民群众本身大都是小格局的。民主只是理想,撕逼才是现实。
由于各方势力的分赃不均,对分省方案的抗议持续了六年之久,英国政府最后不得不妥协。1911年英国国王宣布了新的分省方案,这回终于是按照民族和语言来分的了——已经拆分了的东西孟加拉又被重新合并,将原来孟加拉省内的阿萨姆邦、比哈尔邦、奥里萨邦这些不同文不同种的地方独立分出来,与此同时英属印度首都也从政治不稳定的加尔各答迁到了新德里。
然而,虽然把孟加拉重新缝合了起来,但那条割开了的深深刀疤却是抹不平的。孟加拉东西分裂的种子已经在不同宗教的人们的心中埋下,开花结果只是时间问题。
▲原来的孟加拉省
▲分割后的东西孟加拉省
客观来讲,英国殖民期间虽然在经济上掠夺孟加拉,但也不可避免地给孟加拉带来了思想观念、宗教、社会等各方面的革命,在19到20世纪引发了一场“孟加拉文艺复兴”,涌现了一大批科学、艺术、文学家。有这样一个社会基础,使得孟加拉在分省之后成为了印度人民民族意识和政治意识觉醒的红色根据地,而且一言不合就走极端。比方说不惜跟日德法西斯合作反抗英国统治的印度民族主义极右分子苏巴斯·钱德拉·鲍斯(Subhas Chandra Bose)就是孟加拉人,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坠机身亡,印度很可能就会以暴力而非和平方式取得独立;又比如后来主张以暴力方式武装夺取政权的印共纳萨尔派(Naxalite,关于印共的文章,公众号后台私信【毛主席】可获得链接),也是在孟加拉起家的。
▲钱德拉·鲍斯会见希特勒(图片来源:网络)
有着如此辉煌历史的孟加拉,怎么会沦落成“毫无希望”的国家的呢?——印巴分治。
尽管英国人的做法在印度内部敲出了裂痕,但他们仗着外面有个箍套着,只要这个箍还在,日子就能凑合过。英国人搞分治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让印度分裂,只是觉得不同族群分别设立自己的选区便于行政管理,让他们不会联合起来,同时还符合民主的精神。英国人当时甚至想给高种姓和低种姓的印度教徒都分别设立自己选区,后来甘地以绝食相逼拦在那里没搞成。印度人民内部的身份认同冲突远比英国人和印度人自己所以为的要更严重,他们赶走殖民者争取印度独立,原本只是想把那个箍给取掉,却没想到外力消失之后,内部冲突与分裂的力量便爆发了出来。
印巴分治的过程中,原来设想的按照宗教来分裂东西孟加拉的设想成为了现实,东孟加拉变成了东巴基斯坦,西孟加拉成为了印度的一个邦,东西孟加拉被分在了两个国家,这对孟加拉的经济造成了堪称毁灭性的打击。打击体现在两方面:第一,在印巴分治过程中,东巴的300万印度教难民要去西孟加拉邦,而西孟加拉的70万穆斯林难民要去东巴,混乱的迁徙过程中引发了出乎意料的人道灾难,严重伤害了孟加拉地区的社会和经济。第二,印巴关系恶化敌对之后,东西孟加拉地区的水陆交通、经济往来被切断。
整个孟加拉地区长期以来都是一个水乳交融的单一经济体,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这样人为地暴力分割。这种分割就好比把深圳、东莞那一片从广东省里给抠了出来,还把跟广州、佛山的经济来往都切断了,你说让当地人要怎么活?过去孟加拉东部的产粮区和西部的工业区互通有无,这种互惠互利的贸易模式在印巴敌对后无以为继,可谓元气大伤。在1950到1960年代,西孟加拉邦时常由于粮食短缺发生饥荒,而加尔各答也陷入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经济停滞。
分治导致的东西分裂是对整个孟加拉地区的第一轮暴击;第二轮暴击则是针对东孟加拉的,下手的是巴基斯坦,而原因则又是因为国家身份认同和语言身份认同的冲突。
绿版印度——巴基斯坦
要继续说孟加拉国,得先来讲一下巴基斯坦。
虽然我们一口一个“巴铁”,但请各位不要忘记一个事实:巴基斯坦跟印度曾经是同一个国家,印、巴、孟三国的气质无比接近,在这三个国家拍的照片,完全可以互相冒充。
我第一次去巴基斯坦是从伊朗的扎黑丹(Zāhedān)口岸陆路入境的,进入巴基斯坦的那一侧后,虽然又破又烂,却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因为有一种熟悉的印度既视感;再跑到拉合尔这座城市一看,根本就是德里的翻版嘛——莫卧儿王朝在规划这两座城市的时候就是双子城,拉合尔跟德里原来也都属于英属印度的旁遮普省。拉合尔东边朝向德里的城门叫做“德里门”,而德里红堡朝向拉合尔方向的正门叫做“拉合尔门”,基情满满。
▲拉合尔的德里门(图片来源:网络)
▲德里的拉合尔门(图片来源:网络)
印巴这对好基友把印度搞分裂这个事儿在我看来就是一场极不负责任的闹剧,你去研究那段历史会发现印巴分治的前因就好像夫妻吵架赌气,老是拿离婚威胁对方,两边都不肯拉下面子,而且还特别嘴贱,你来我往几下子,脸皮彻底撕破,结果就真离婚了。离婚之后还不断为了分财产的事情你争我夺,最后从恩爱夫妻变成了世仇——应验了那句“爱我的人伤我最深”。
在印巴分治尘埃落定之前,国大党和穆盟双方为了获取自己这边民族主义者的好感,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强硬的态度,为了意气用事的口头之争,将统一印度的前景和希望彻底撕碎。同时也将人民群众对彼此的敌视煽动了起来,导致了极大规模的宗教仇杀,仇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让情况变得不可收拾——这些后果都是双方一开始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就好像潘多拉盒子被打开,释放出了内心的恶魔。
印巴分治这件蠢事儿深究起来的话,跟南亚人民的性格有关。话说南亚文明有个很重要的特色就是种姓制,很多学者光顾着批判种姓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却没有人研究过种姓这种社会阶级制度对南亚地区人民性格和心理的影响。
假如一个社会具有种姓这样的阶级制度,首先呢,会有非常庞大的一个阶层长期逆来顺受,这部分人出现心理变态的概率难免会高很多——自我否定、自我压抑、自残这些现象我都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过。印度农民自杀人数之多也能够从侧面反映出这个问题,但是由于根本没人关心底层阶级的心理健康,所以往往被忽视。然而另一方面,又必然伴随着一种心理特质——“优越感”。优越感是阶级社会的特征,高等阶级的人会相对低等阶级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可很多时候,这种“优越感”难免会跟自身实力不相匹配,在这种情况下“优越感”就会变成另一些东西——比如“傲慢自大”,又比如“精神胜利”。
《阿Q正传》讲的便是一个关于“优越感”与自身实力不相匹配的故事,你们感受一下是不是?事实上,中国古代阶级社会的优越感,比起南亚可要差远了。我们的中国文化是压抑优越感的,强调的是自谦、自省——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而且也绝不主张你把自己的优越感表现出来。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低调文化”,自己明明有一块钱的东西,要说成只值一毛钱。正因为我们具有这样的文化背景,通过精神胜利来寻求“优越感”的阿Q才有被写成故事的价值,他并不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该有的样子。南亚人民则不大懂得虚怀若谷的道理,一毛钱的东西非要说成一块钱,有点啥都恨不得昭告天下,满大街都是阿Q,觉得“优越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不是只有高等阶级的人会有优越感呢?并不是,印度的种姓歧视链非常复杂,A眼里B是低贱的,但B还能找个C来歧视一下……就好像就算是阿Q也能欺负一下小尼姑和小D,永远都能找到不如自己的人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所以大家会看南亚人民日子总也过得乐呵乐呵,那是因为人家心态好,从不比上,专门比下。
尽管种姓是印度教特色,可在南亚这个大染缸里,每个人都逃不开种姓的分类。在过去种姓是与职业相挂钩的,就算你不属于印度教,南亚人民依然会习惯性地通过职业来评价你的高低贵贱。之所以有一种说法认为外国人在印度属于刹帝利(Kṣatriya),那是因为过去英国人在印度属于统治阶级,刹帝利是统治阶级的种姓;很多人问我中国人在印度算什么种姓,假如一定要算的话,顶多就是工商阶级的吠舍种姓(Vaiśya),因为来印度的中国人大都是做生意的。毕竟连印度首富安巴尼都只是吠舍,你还想咋地?来过印度的朋友假如碰到当地人跟你寒暄,他们一定会开门见山地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的工作将决定你在他们心目中属于哪一个社会阶级,以及他们要如何看待你。
由于人都得有职业,所以只要你生活在南亚就逃不出种姓阶级社会的分类。比方说在印度教里洗衣工是贱民,可难道你改宗别的宗教人家就瞧得起你了?只要你是个洗衣工,不管你信什么宗教,在南亚都是个贱民。伊斯兰教主张真主面前人人平等,甚至可以说这是伊斯兰教最重要的教义之一,可是传到了南亚之后却被这个大染缸所同化,主动发展出了伊斯兰教的种姓制度。关于这个,我之前在《开局一个神,故事全靠编——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里面写过:
十二世纪穆斯林通过武力征服了印度次大陆,作为前现代时期最完善的宗教秩序体系,伊斯兰教跑到印度一看傻了眼——建立在种姓制度上的印度社会秩序简直无懈可击啊!你要想说服上层的印度教徒皈依穆斯林太难了,人家是锦衣玉食的既得利益群体,做惯了大爷,怎么可能跟你玩?
于是那些低种姓贱民成了穆斯林传教的目标群体,反正他们在印度教里是无产阶级甚至奴隶阶级,就算改宗伊斯兰教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但是,当这些一穷二白的萌新穆斯林加入到伊斯兰教社会之后,又引起了老穆斯林贵族的不满——凭啥这些穷光蛋跟我们平起平坐?把穆罕默德“人人平等”教诲全忘了。
为了平息这类矛盾,南亚的穆斯林主动学习种姓制度的成功经验。十四世纪德里苏丹国的一位政治思想家Ziauddun Barani提出将穆斯林群体分为了Ashrafs(贵族)、Ajlafs(平民)、Arzals(贱民)三个等级,实行隔离制和内婚制,这样就确保了印度教贱民改宗穆斯林之后还是继续挑大粪,不会占用Old money们的社会资源。而且最牛逼的一点在于,穆斯林统治阶级还规定这个制度通过律法(Zawabi)强制执行,优先度高于伊斯兰教法。任何穆斯林要是敢反对这个种姓制度,立马就把你划入Arzals贱民种姓——简直深得印度教种姓制度的紧箍咒精髓。
所以数千年的种姓制度对南亚人民最深远的一个影响,就是他们习惯了给人分等级——这个人是高贵的,而那个人是低贱的;看得起这个人,看不起那个人。即便如今废除了种姓,也改变不了这种思维方式,我得承认这种思维方式在许多社会都存在,但没有哪个地方像南亚这样深入骨髓,南亚人民至今依然生活在由他们观念创造的阶级社会里。比方说在印控拉达克就算是佛教徒也有种姓,我丈母娘虽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可老是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我跟我太太吐槽说这也太没有佛教精神了,她说没办法,在印度都是这样的。
这种阶级社会的思维方式,对整个民族的心理塑造不可忽视。“优越感”所产生的“傲慢”,在日常生活中的具体表现就是特别“轴”,死要面子不肯变通。很多人可能觉得印度人很轴很二,其实巴铁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方说在边界纠纷问题上,中印边界是印度轴在那里不肯让步和谈判,但印巴边界问题却是巴基斯坦更轴,死咬着主张不肯跟印度谈判,结果搞得印度很被动……这就叫做“以轴攻轴”。这种“轴”和“傲慢”先是造成了英属印度分裂为印巴两个国家;后来又造成巴基斯坦分裂为了孟巴两个国家。
关于孟加拉独立的过程,很多人都不太了解,这段历史由于中巴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缘故,国内很少有人提及。所以现在我可以回过来讲孟加拉了,先说结论:让孟加拉下定决心从巴基斯坦独立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他们被傲慢的西巴基斯坦当做二等公民。
从“东巴基斯坦”到“孟加拉国”
英国决定让英属印度独立之后,印度很多民族都有点蠢蠢欲动,想要独立建国,比如克什米尔、海得拉巴,还有就是孟加拉。孟加拉在1905年就被分割过,好不容易缝了回去,假如印巴分治的话免不了又要被重新割开。当时孟加拉总理非常希望孟加拉省可以独立建国,假如能够实现的话,孟加拉将成为南亚最富有最繁荣的国家——他设想的这个孟加拉联邦(United Bengal)包括了印度的整个东北部。
尼赫鲁当时说,统一的孟加拉可以,但前提是你们得加入印度。尼赫鲁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装作很大方的样子占人家便宜——表面上好像答应了你,却紧接着提出一个羞辱对方智商的无理要求。这样的句式后来在中印边界问题上也屡次出现——要谈判可以,但前提是中国先撤离印度主张的领土。
但英国当年在孟加拉留下的刀疤,已经构建起了东西孟加拉不同的宗教认同,在最后投票表决的时候,民族认同被宗教认同所撕裂,缝合的刀疤重新被扯开——西孟加拉加入了印度,而东孟加拉加入了巴基斯坦成为“东巴基斯坦”。
▲东西两个巴基斯坦
但我前面也讲了,南亚的穆斯林本身就是伊斯兰世界的一朵奇葩,被印度的种姓制度所同化,阶级观念深重。巴基斯坦这个国家,照理说是建立在南亚穆斯林的宗教身份认同基础之上的,大家总该同心同德了吧?到头来却发现在宗教认同之上还有更高一层的民族认同,而这个民族认同的冲突以阶级对立的方式体现了出来。
这段话是不是把各位看晕了?我试着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大家想象一下南亚是个家禽养殖场,鸡鸭混着一起养,黑鸡、黑鸭、白鸡、白鸭本来都关在一个笼子里。由于鸡和鸭经常打架,于是养殖场主决定要把鸡鸭分开,黑鸡和白鸡被关到了一起,想不到白鸡居然霸凌起了黑鸡,说白的是高等鸡,黑的都是劣等鸡。
巴基斯坦是白鸡,孟加拉则是黑鸡。
巴基斯坦建国后,东西分成了两摊儿,东边的东孟加拉大约有7500万人,西边的巴基斯坦有5500万人。西巴的穆斯林明明是少数派,却在南亚思维方式的诱导下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觉得东巴的孟加拉穆斯林是“低等的、不纯的”(Inferior and Impure)。这种优越感产生自以下几方面:
西巴的人皮肤更白;
西巴的地盘是当年莫卧儿王朝的龙兴之地,政治中心在这里,汇聚了统治阶级的精英;
西巴距离伊斯兰教的大中东根据地更近,伊斯兰文化更为纯正;
东巴的孟加拉人缺乏军事素养,不会打仗,因此是劣等民族。
鉴于此,西巴觉得东巴“太孟加拉化”(too Bengali)——这里的“孟加拉化”毫无疑问是个贬义词——因此就想要强行同化东巴,同化的第一步是要求孟加拉人都说乌尔都语,为此还禁了包括泰戈尔在内的孟加拉语文学作品。我前面就讲了,在巴基斯坦建国之初,会说乌尔都语的人只占总人口的4%,为什么对乌尔都语如此执着呢?因为一来乌尔都语是莫卧儿王朝穆斯林统治者的语言,也是英属印度的官方语言,当时会说乌尔都语被视为精英阶层的标志(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种光环了);二来乌尔都语使用阿拉伯字母书写,而阿拉伯语是先知唯一认定的古兰经官方语言,因此乌尔都语跟伊斯兰教的精神高度相符。
可问题在于孟加拉人对自己的孟加拉语也有自己的“优越感”啊,论文化传承甩了乌尔都语好几条街,强制要求孟加拉人说乌尔都语的做法自然引起了孟加拉人的反抗……除了文化歧视之外,西巴对东巴还实行经济歧视,剥削东巴的经济收入。双方的对抗愈演愈烈,到了1971年,东巴各地爆发了公民抗命活动,独立的呼声高涨,从而激怒了西巴,演变为了一场西巴对东巴孟加拉民族主义者的种族灭绝。
1971年发生在东巴基斯坦的事情,在历史上早已上演过很多次,叫做“宗教迫害”。话说东巴不也是伊斯兰教国家吗?怎么会自己迫害自己呢?宗教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一个逻辑学上的产物,解释权都在人手里。首先呢,东巴确实有一部分印度教徒和佛教徒,这部分人当然是清洗对象。但搞清洗的目的,是为了消灭孟加拉的文化,那么光迫害异教徒就不够了。于是,只要是被认定为“受了印度教影响”的穆斯林,也需要“清洗”。比方说你要是坚持要说孟加拉语不肯学乌尔都语,就可以认为“受了印度教影响”。
除了杀害之外,强奸也是一个主要的清洗方式。在1971年西巴对东巴进行种族清洗的“探照灯行动”(Operation Searchlight)中,穆斯林宗教领袖和阿訇宣布妇女可以作为“战利品”,鼓励士兵强奸那些印度教妇女,以及他们认为受印度教影响的孟加拉穆斯林妇女,通过让她们受孕来创造“纯洁的”穆斯林……据不同的统计估算,当年总共有30-300万的孟加拉人被杀,20-40万的妇女被强奸,比南京大屠杀要惨上好几倍。1000万孟加拉人逃到印度避难,有很多难民至今仍然生活在印度。
▲孟加拉的大屠杀纪念馆(图片来源:网络)
▲至今孟加拉人还在抗议当年战争中巴基斯坦犯下的罪行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图片来源:网络)
西巴如此孤注一掷对待东巴,其实还有一层心思:当时西巴的统治者认为东巴是他们的负担。由于印巴的敌对关系,在两国开战的时候必须考虑到东部的防御。东巴的军事力量非常薄弱,成为了巴基斯坦防御印度的“后顾之忧”,使得巴基斯坦无法集中力量夺取整个克什米尔。1965年第二次印巴战争时,双方争夺克什米尔,由于无力在东巴设防,东巴被印度给捅了菊花。在巴基斯坦看来,假如能够用东巴换克什米尔的话,无疑是非常划算的一笔买卖。因此东巴跟西巴的关系就有点像灰姑娘跟她的后妈,在西巴这个“后妈”眼里,克什米尔才是亲生的,灰姑娘是可以送人的。
“探照灯行动”开始于1971年的3月25号,第二天东巴就宣布了独立并开始组织力量抵抗西巴,后来9个月的时间里,巴基斯坦事实上陷入了内战。当年12月印度决定下场援助东巴,印度那时候已经有了一艘从英国买来的二手航母,航母对孟加拉湾的海上封锁起到了关键作用,两个星期就把巴基斯坦打到投降,史称“第三次印巴战争”,这场战争其实只是“孟加拉解放战争”的一部分。
当时印度下场武装干预巴基斯坦内战,让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很紧张。不得不说印度靠这一战树立了很高的威望,把1962年中印战争丢的脸给挣了回来。当时印度完全有能力吞并东巴,或者趁机入侵巴基斯坦将其彻底瓦解,但印度却不敢这么做,巴基斯坦投降之后便见好就收。
冷战期间巴基斯坦背后的老大是美国,因此当西巴在东巴大开杀戒的时候尼克松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印度虽然嘴上说不结盟,事实上跟苏联走得很近,一方面有苏联在背后撑腰,另一方面不得不看苏联的脸色行事。美国人认为,南亚假如没有了巴基斯坦对印度的牵制,让印度一家独大,那就意味着苏联的势力将在南亚横行无忌。因此印度一出手,美国就将航母战斗群部署到了孟加拉湾,尼克松还跟勃列日涅夫专门通了电话让他节制一下印度,印度在两个超级大国的压力之下不得不适可而止。
那一战之后,巴基斯坦再也无力正面对抗印度,印度确立了南亚霸主的地位;美国接受了南亚新的势力平衡,改变战略转而加强了对印度的拉拢,以避免印度进一步倒向苏联。
▲尼克松和当时的巴基斯坦总理(图片来源:网络)
与此同时,南亚的另一个小国看得瑟瑟发抖——我们国家内部也有类似的语言认同冲突,印度今天可以把巴基斯坦给肢解了,明天会不会就来肢解我呢?这个国家选择在战争中帮助西巴,让西巴的飞机、船只在他们国家中转加油。
这个小国就是斯里兰卡。
迷你版印度——斯里兰卡
根据印度的相关“历史”记载,斯里兰卡这个地方在古代不是人住的地方,而是妖魔鬼怪的老巢。比方说根据斯里兰卡写于5世纪的巴利文编年体史诗集《大史》(Mahāvaṃsa)的记载,斯里兰卡原来住着很多夜叉族和那伽族(Nagas,印度神话中的蛇神。据考证,所谓夜叉族并不是真的夜叉,而是崇拜鬼的部族,那伽族则是崇拜蛇的部族。佛经里的天龙八部众,其原型实际上都是佛教出现之前崇拜不同鬼神图腾的部族,而不是鬼神本身),佛陀亲自来到这里将他们征服或驱逐,预言了这里将成为一个佛教中心。而根据南亚家喻户晓的史诗《罗摩衍那》(Rāmāyaṇa)的记载,罗摩兴师动众讨伐的魔国正是斯里兰卡(楞伽国),而在神兵帮助下建立起的通往斯里兰卡的桥梁,也可以在现实中找到相对应的罗摩桥(Rama’s Bridge),过去曾经是连接印度和斯里兰卡的陆桥。
▲斯里兰卡跟印度之间的陆桥,曾经完全高于海平面(图片来源:网络)
▲罗摩桥的卫星图(图片来源:网络)
▲《罗摩衍那》神话中神猴建桥的情节
这些记载和传说,都指向了一件事——印度次大陆的雅利安人曾经有过入侵和殖民斯里兰卡的历史,而斯里兰卡岛上使用的语言便是非常有力的证据。
在斯里兰卡发现的史前人类遗迹可以追溯到三万多年前,这是智人在南亚地区活动的最古老的解剖学证据;另外还有证据显示,早在公元前1500年,原产于斯里兰卡的肉桂就被卖到了古埃及,这意味着斯里兰卡很早就跟中亚有了海上贸易;而公元前1000年,斯里兰卡已经进入了铁器时代……总之吧,你们别看斯里兰卡那么个小岛国,文化历史其实相当悠久。
公元前5世纪的时候,有一波人从印度次大陆渡海来到了这里——或许根本不用渡海,假如印度的相关记录属实,直到1480年之前,连接斯里兰卡和大陆的罗摩桥都还在海平面之上。这些人叫做僧伽罗人(Sinhala Jathiya),正是现代斯里兰卡人的祖先。大家可能觉得“僧伽罗”这个词很拗口,这是翻译问题造成的,“僧伽罗”跟“新加坡”(Singapore)其实来自同一个词源——狮子。“僧伽罗”的意思是狮子族,传说是狮子的后裔,而斯里兰卡这地方并没有狮子,从这点也能够看出他们的外来属性。僧伽罗语中的狮子叫做“Sinha”,梵语中的狮子叫做“Siṃha”,所以毋庸置疑僧伽罗人是印度雅利安人的一个分支。
僧伽罗语的书写使用的是除哈巴拉文明之外印度最古老的字母婆罗米文字(Brāhmī),阿育王石柱和敕令上使用的就是婆罗米文。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把刚刚诞生不久的佛教传播到了斯里兰卡,在岛上代代相传,成为了后来的上座部佛教。从语言文字到原始佛教,斯里兰卡都好像是一个单独被保存下来的古印度标本。
你如果看南亚的语言分布地图,会发现整个南印度全部都是达罗毗荼语系的语言,而斯里兰卡的僧伽罗语是唯一的印度雅利安语种,孤零零悬在海外,仿佛在夹缝中求生。事实上从公元前2世纪起,南印度达罗毗荼种族的泰米尔人就开始迁入斯里兰卡,与已在当地定居的僧伽罗人产生了冲突。从公元5世纪到16世纪的这一千多年间,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之间征战不断。所以你们别看斯里兰卡跟印度挨这么近,却跟日本韩国一样自古就是死对头,然而由于有大海隔着,虽然彼此看不惯,可谁都干不掉谁。对于僧伽罗人来说,能在斯里兰卡坚守至今实属不易,因为泰米尔人可以源源不断从印度次大陆获得“补充兵力”;而僧伽罗人却是早期印度雅利安文明孤悬海外的火种,孤立无援且没有任何退路,颇有种背水而战的悲壮。
▲蓝色是过去南印度的朱罗王朝,粉色是其文化影响力范围
▲斯里兰卡是印度雅利安语种突出重围传播到的最南端
了解了历史和文化之后,就会发现斯里兰卡很像一个微缩版的印度次大陆——外来异族征服了当地土著建立了文明,然而两千多年来北部不断有另外一些异族想要入主这里,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一边在竞争一边也在交流,南北部有着两种不同的种族身份认同。16世纪开始西方殖民者接踵而来,先是葡萄牙,然后是荷兰,最后英国在争夺殖民地的角逐中胜出。
斯里兰卡云雾缭绕的高山地带非常适合种植咖啡和红茶,如今享誉全球的锡兰红茶就跟大吉岭红茶一样,都是英殖民时期的遗产。为了发展茶园种植业,英国殖民者从泰米尔引入了大量的低种姓劳工,使得斯里兰卡当地泰米尔人的比例突然上升。英国人再次用上了一贯的老伎俩:让泰米尔人接受现代教育,扶植少数派的泰米尔人来制衡当地势力较大的僧伽罗人,不出所料的是,这种做法导致了岛上种族局势的紧张,使得僧伽罗人颇为嫉恨那些人数不多却拥有更多政治权利的泰米尔人。不过那时候英国人把平衡术玩得很好,泰米尔人和僧伽罗人是轮流被任命的,以保持两边势均力敌。
▲斯里兰卡的高山茶园
▲斯里兰卡岛上的种族分布,黄色部分就是当年英国人引入的泰米尔劳工
后来出于便于管理的考虑,英国在斯里兰卡引入了普选民主制度,让当地民族获得适度的自治。当时斯里兰卡有65%的僧伽罗人,剩下的35%是包括泰米尔人在内的其他民族,议会选举的结果永远是僧伽罗人得到多数席位,这样就让长期得到优待的泰米尔人很不爽,表示除非能分配到跟僧伽罗人一样多的席位,否则就不予配合——当时的形势相当于一个迷你版的印巴分治前的印度,少数派不愿接受多数派的统治;多数派也不愿少数派渗透自己的地盘,恨不得一拍两散。
1948年从殖民地独立之后的斯里兰卡(刚独立的时候叫“锡兰”),僧伽罗人成为了统治阶级,立马通过了一个对泰米尔人具有歧视性质《锡兰公民法》(Ceylon Citizenship Act), 英国人引入的70万泰米尔劳工瞬间成为了无国籍人士,后来有30万人被陆续驱逐到了印度。刚独立的时候,英语、僧伽罗语、泰米尔语在斯里兰卡都能用,英语是精英阶层语言。1956年当局政府脑子一残,颁布了一个“僧伽罗语唯一法案”(Sinhala Only Act),要用僧伽罗语取代英语的地位,成为斯里兰卡唯一的官方语言。可想而知,这个法案就跟印度要把印地语作为官方语言、巴基斯坦要把乌尔都语作为官方语言一样招恨,让斯里兰卡炸了锅。
斯里兰卡政府这样做,是为了跟过去的殖民统治者划清界限,重塑自己独立后的民族尊严,与此同时可以取悦多数派的僧伽罗选民;可是对泰米尔人来说,这成为了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民族压迫和文化歧视的象征,不会说僧伽罗语的泰米尔人被政府公职单位和服务部门排除在外,当时许多泰米尔公务员由于说不好僧伽罗语被迫辞职。虽然后来亡羊补牢通过了一个承认泰米尔语地位的法案,然而在抗议法案的暴动中数百名泰米尔平民丧生,仇恨在双方的心中生根发芽,泰米尔人独立建国的诉求愈发强烈。而且后来1971年斯里兰卡政府还搞过一个教育歧视的政策,提高了泰米尔学生大学入学资格的门槛——咱们为了团结少数民族,都是给少数民族学生高考加分;斯里兰卡却反其道而行,民族矛盾能不加剧嘛!
激进的泰米尔猛虎解放组织(Liberation Tigers of TamilEelam )和持续25年的斯里兰卡内战,便是这一背景下的产物。
在我周游南亚的过程中,跟各种各样不同民族打交道的过程,发现这样一个现象:越是处在边缘的民族,他们的民族自尊心就越是强烈,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一种被边缘化的危机感。比如说前面讲到过的廓尔喀人、孟加拉人,以及后面要讲的旁遮普人,在印度都属于相对边缘的民族,都可以感受到他们极为强烈的民族骄傲。然而在印度这么多民族中,最骄傲的莫过于泰米尔人,我在跟泰米尔人接触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泰米尔人对自己民族的身份认同远远高于国家身份认同,假如这两种认同发生了冲突,会毫不犹豫“舍国家为小家”。斯里兰卡跟印度的泰米尔人还不一样,长期处于与僧伽罗人对立的环境,民族意识和自尊心在挤压之下也就会更加强烈。
但问题是僧伽罗人也很骄傲,跟泰米尔人的骄傲势成水火。我在没有去过斯里兰卡之前就听说斯里兰卡人瞧不起印度人,我当时心想,这么小一个岛国,咋还瞧不起泱泱大印度?南亚的小国不都该唯印度马首是瞻嘛?我第一次到斯里兰卡是从印度过去的,身边只有印度卢比。原本以为斯里兰卡既然跟印度这么近,印度卢比带过去应该很容易能够兑换,结果没想到斯里兰卡换钱的地方都不收印度卢比,最后还是找了个印度商人才换到钱。印度的外汇管制是一方面原因,然而由此也可以管窥斯里兰卡人对印度的不待见,假如双方交流密切的话断不至于如此。斯里兰卡的国家治理水平也比印度高太多,不但街道干净整洁,绿树成荫,人均GDP是印度的近2倍,而且人类发展指数0.78,预期寿命76.8岁,在整个南亚地区首屈一指——并且这还是在斯里兰卡不久前经历了25年内战的情况下!我觉得这或许跟斯里兰卡是个佛教国家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在为人处世、生活理念上都要比印度教先进不少,南亚的种姓制度对人心智的影响在这里相对比较小;这一点缅甸也很明显,国家虽然穷,但穷得井然有序,可以感受到社会的和谐,人和城市看起来都比印度像样得多。
▲各个国家的人类发展指数水平,斯里兰卡是南亚唯一的高光
骄傲的僧伽罗人跟泰米尔人谁都不服谁,这种形势就跟印巴分治前的国大党和穆盟一模一样。并且就跟穆盟一样,在各种各样的歧视性政策下,激进的泰米尔猛虎解放组织选择了在斯里兰卡北部独立建国,一度成立了一个名为“泰米尔伊拉姆”(Tamiḻ īḻam,“伊拉姆”是泰米尔人对斯里兰卡的称呼)的国家,“泰米尔伊拉姆”就跟叙利亚的伊斯兰国一样,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国家的承认,而且还被定性为了恐怖组织。
▲“泰米尔伊拉姆”所主张的领土
巴基斯坦这个国家之所以现在还能存在,是因为超级大国们都不希望印度在南亚一家独大,乐得让其成为一股牵制印度扩张的势力,默许了巴基斯坦拥核。假如巴基斯坦被肢解或者印巴统一(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按照印度的尿性必然会插手介入中东事务,甚至可能会染指西藏。
“泰米尔伊拉姆”没有这么大的区域影响力,分裂或者统一的斯里兰卡,对世界格局的影响都不大,唯一可能受影响的大概就是印度在南亚的话语权,所以印度对这事儿还挺关心的。
就像超级大国在南亚搞制衡,印度在斯里兰卡也想这么搞。斯里兰卡人这么优秀(相比印度而言),和平统一的斯里兰卡并不符合印度的利益,印度希望自己是南亚的唯一强权。所以在1980年代,印度政府透过自己秘密情报部门“印度研究分析局”(The Research and Analysis Wing,简称RAW)一手扶植并团结起了斯里兰卡的泰米尔反政府武装,猛虎组织的崛起靠的是印度提供的武器、训练和经费,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但是,印度并不像远在地球另一边的超级大国那样可以把人家国家搞乱了然后自己置身事外,因为印度自己内部也有想要独立的泰米尔人,要是“泰米尔伊拉姆”真的成功独立,谁知道印度的“泰米尔纳德”会不会有样学样跟着闹独立。而且猛虎组织本身就跟印度国内的泰米尔人关系密切,并不怎么听印度政府的话,拿了武器和钱就翻脸不认人。印度政府本来想要玩平衡,结果玩砸了,根本控制不了猛虎组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养虎遗患”,派维和部队在斯里兰卡调停了三年依然无果,赔进去了1500名印度士兵的性命和103亿卢比的开支……最后印度总理拉吉夫·甘地(Rajiv Gandhi)把自己的命也给搭了进去——猛虎组织1991年在泰米尔纳德邦用自杀炸弹将他刺杀,原因是觉得印度在斯里兰卡管得太多。
猛虎组织是印度一手扶持起来的,结果它的极端主义反噬了印度,同时也反噬了自己。
之后斯里兰卡内战又拖拖拉拉反反复复了将近二十年,超过10万平民和5万战士丧生,直到2009年猛虎组织的头目被击杀,才终于剿灭了这个组织,斯里兰卡也终于迎来了和平。但民族认同的分歧在斯里兰卡依然存在,并且将会长期存在。
卡利斯坦
拉吉夫·甘地并不是第一个死于刺杀的印度总理,就在七年前的1984年,拉吉夫的老母亲、尼赫鲁的女儿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被自己信任的锡克族保镖所刺杀。由于这次刺杀事件,印度全国上下有8000到17000左右的锡克教徒被愤怒的群众以“种族灭绝”的报复性方式杀死,而其后的11年的旁遮普叛乱中,大约有25万名锡克教徒死于镇压和仇杀。
为什么英迪拉·甘地会被身边的保镖杀死?因为她在“蓝星行动”(Operation Blue Star)中亵渎了锡克教圣地金庙(Harmandir Sahib),镇压屠杀了大量的锡克教朝圣者。
那英迪拉·甘地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因为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徒正在闹独立,他们试图在旁遮普建立一个叫做“卡利斯坦”(Khalistan)的锡克教神权国家。
旁遮普的锡克族又是另一个无比骄傲的南亚种族。
锡克族的身份认同来自于锡克教,锡克教是世界上第五大有组织的宗教,也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主要宗教。然而由于锡克教是在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靠着挖人家墙角获得皈依者,因此当年没少受宗教迫害,这就使得锡克教徒生来尚武,刀剑不离其身,天然具备“圣战士”(Sant-Sipāhī)属性。随着教团的壮大,锡克教发展出了自己的宗教武装力量,并建立起了自己的国家——锡克帝国。历史上的锡克帝国能征善战,拉达克当年就是被锡克帝国吞并掉的,他们还曾经侵略过西藏。
▲这波人要是在中国的话,都得抓起来,随身携带管制刀具
▲传统装束的锡克教徒,背景是金庙
▲锡克帝国当年的领土
无奈这个锡克帝国生不逢时,跟前面讲的廓尔喀王国一样,才刚有点起色就赶上英国的殖民扩张,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过呢,锡克帝国好歹是印度次大陆上最后一个被大英帝国吞并的主要地区,因此锡克族就好像《天龙八部》里的姑苏慕容家一样,一直都有种光复昔日荣耀的使命感。其实吧,在南亚谁家祖上不是个国王呢?无论哪个地方的人往上追溯,总能挖到那么一段牛逼哄哄的历史。
被吞并后的锡克帝国,一大部分被划分为了旁遮普省,另一部分则成为了查谟克什米尔土邦。旁遮普这个省当年就跟孟加拉省一样,也是个超级大省,拉合尔、德里这些南亚名城以前都属于旁遮普省。“旁遮普”(Punjab)这个地名的意思是“五条河汇聚之处”——相当于“五川”,比咱们四川还多一川,人家也算是南亚版的“天府之国”。英国人在旁遮普邦倒是做了件好事儿(因为那时候已经过了穷凶极恶的殖民掠夺初期阶段),那就是修建了运河灌溉系统。在1885年到1940年间,在旁遮普增加了一千多万英亩的运河灌溉土地,这对于旁遮普省来讲是一场农业革命。
▲“川峡五路”旁遮普
在英国殖民后期,南亚各地要求独立的呼声都很高,作为南亚的“姑苏慕容”,骄傲的锡克族自然也不忘复国大业,但问题在于,锡克族在旁遮普并不是多数族裔,当地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才是多数派,因此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印巴分治的时候,旁遮普跟孟加拉一样,被东西两边瓜分,瓜分的过程引发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穆斯林搬去了巴基斯坦那边的西旁遮普;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迁来印度这边的东旁遮普。迁徙的总人数大约有1200万,整个过程非常混乱和暴力,根据不同的估计可能有20万到200万人死于宗教仇杀,在我看来真还不如结结实实来一场内战,长痛不如短痛。
▲印度北部那块带阴影的,就是印巴分治时候被分割的大旁遮普
人口迁徙完成之后,锡克族惊喜地发现自己在东旁遮普邦的人口比例居然大幅上升了,虽然还是没有印度教徒多,但对于复国大业而言,显然是多了一分盼头。于是锡克族开始主张自治——最高愿景是能够建立一个名为“卡利斯坦”的主权国家,最不济也得有一个自治的邦。
大概是他们的祈祷感动了真神,英迪拉·甘地居然同意了他们的诉求。印度政府在1966年通过了旁遮普重组法案,把东旁遮普那些印度教徒占多数的地区划给了邻邦,另外单独划出一个新的哈里亚纳邦,剩下的地方成为了现在的印度旁遮普邦。清除掉了大量闲杂人等之后,这下子锡克族终于成为了旁遮普邦的多数(约57%)。
但锡克族还是不满足,因为旁遮普邦跟哈里亚纳邦共用同一个邦首府昌迪加尔(Chandigarh),连首府都得跟人分着用,好像给人做小老婆似的;更让人不爽的是,旁遮普邦运河系统大部分的水都流去了哈里亚纳和拉贾斯坦,旁遮普只得到23%……因此他们要求有更多的自治权利、更多的灌溉用水、独享的邦首府。
总之吧,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锡克族被满足得越多,新的诉求就越来越多,不断得寸进尺挑战印度政府的底线(不得不说这种做事风格很“印度”)。旁遮普这个地方跟巴基斯坦紧挨着,长期以来巴基斯坦亡印度之心不死——既然你印度可以支持东巴独立,我干嘛不能支持你们旁遮普独立呢?从1970年代起巴基斯坦就一直在帮助锡克教的分离主义势力,1980年还给他们提供武器弹药,帮他们训练武装人员。
于是到了1984年英迪拉·甘地忍无可忍,决定通过蓝星行动将他们铲除……这些分离主义分子被铲除其实并不冤,但蓝星行动最大的败笔在于不分青红皂白无差别杀害了许多无辜的普通民众,并引发了后来的仇杀。
旁遮普的阿姆利则(Amritsar)至今仍是个敏感地区,这里就相当于锡克教徒的圣城拉萨。我有一年排灯节到那边,满大街都是军警,印度别的地方都在张灯结彩庆祝排灯节,阿姆利则金庙却连灯都不许点。我在穷游上看过一个中国背包客的帖子,他在印度被狗咬了,需要打狂犬病疫苗,于是在阿姆利则住了一个多月,结果后来再次入境印度的时候由于这个情况被海关人员怀疑其身份给驱逐出境了。
▲我见过印度国内戒严最厉害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克什米尔,另外一个就是阿姆利则
另外,锡克教在世界各地都有颇多的教徒,美国有70万,加拿大有50万,你很容易从外观上辨识出他们——留胡子包头的就是。旅居世界各地的锡克教徒有着共同的身份认同,对自己的文化和宗教也有着非常强烈的依附感,所以就跟犹太人一样,长期以来都有着独立建国的诉求。这些海外锡克教侨民一直都是建立“卡利斯坦”的重要支持者,分离主义者有相当一部分经费都来源于这些侨民。
锡克族也是印度最热衷移民海外的民族,因此散布到了世界各地
▲“卡利斯坦”就跟“廓尔喀兰”、“泰米尔伊拉姆”一样,目前只是暂时沉睡,不知哪一天又会由于民族主义的爆发而重新觉醒。
结语
写到这儿,总算是把南亚一些主要的地缘政治和身份认同问题讲清楚了。为什么这篇文章要写得那么长,不厌其烦地罗列那么多的史料呢?历史是可以通过比较找到规律和模式的,我这篇文章里所写的这些身份认同问题,都存在一定的模式。相信大家看到这里应该很清楚了,而本文试图解答的问题,答案也就此呼之欲出:为什么南亚这些民族,被殖民统治的时候,可以保持内部的相对稳定;而殖民统治者一走就迫不及待开撕呢?
文章里提到的殖民统治者对不同民族宗教的制衡之术是维持内部稳定的原因之一,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过一个问题:我们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往往是多重的、变化的,没有谁的身份是唯一的。
在美国我是个亚洲人,在亚洲其他国家我是个中国人,在中国我是个上海人,在上海我是个买不起房的上海人……大家用这种逻辑来考虑的话会发现,身份认同可以不断分割,永远可以被作为制造对立的工具。
英国殖民者在的时候,这些各种宗教民族组成的南亚老百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认同——大英帝国的子民;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眼里,英属印度有两种人,一种是统治的“英国人”,一种是被统治的“印度人”;
英国人决定让印度独立之后,在外人眼里,印度似乎只剩下印度人,但事实上印度老百姓自己却觉得印度有两种人——占多数派的“印度教徒”和少数派的“南亚穆斯林”;
印巴分治之后,外人眼里东巴西巴都是巴基斯坦人,可巴基斯坦人自己却认为有“纯正的穆斯林”和“孟加拉穆斯林”之分……
每当一个外部大矛盾消除之后,内部小矛盾就会上升成为新的大矛盾。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开始可以同舟共济、同仇敌忾,最后却往往落得同床异梦、同室操戈,乃至同归于尽。
在马克思主义的民族观里面,列宁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民族——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这其实属于一种身份认同二元论。基于这样的身份认同,才会理想化地认为“被压迫民族”能够被团结起来,忽略了“被压迫民族”内部客观存在的极为复杂和多重的身份认同。而且一旦“被压迫民族”不再受压迫,又能用什么去团结他们呢?
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则是反过来的思维方式,他们承认多元化身份认同的存在,并且致力于保护小群体利益,然而这却导致了不同族群之间的利益冲突和认同割裂,与此同时政客为了取悦多数派的选民,也往往会不惜对多数派和少数派族群进行进一步的撕裂——印巴分治、孟加拉独立、斯里兰卡内战都是由此产生的。这种认同的割裂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显山露水,如今在身份认同多元化的国家和地区,已经开始结出恶果,具体的表现是民粹主义的泛滥。我不是说民主制度不好,只是大多数人类的自私、愚蠢和短视根本配不上民主和自由,民主制度的局限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恰恰是人性的局限性。
决定身份认同的最重要因素,一是语言,二是宗教,排名不分先后。
我不止一次说过,中国最伟大的发明就是汉字,汉字将不同的语言统一了起来,让中国人没有语言认同的困扰。汉语在世界上属于一种超级稳定的奇迹语言,是所有依然在使用的语言中最古老的一个,而大多数拼音文字的寿命都很有限。汉字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只要人类不灭绝还能再存在几千年,但没有任何一种拼音文字敢这样说。假如中国用的不是汉字,就算秦始皇也无法实现“书同文”。秦始皇其实只是对书写规范和字体进行了标准化,把同一个字的不同写法进行了规范。
秦始皇之后,世界各地上有过无数次“书同文”的尝试,大部分都无疾而终。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苏联干过,印度目前正在干,到最后只不过是强行让别人多学一种通用语言,想要让使用不同拼音文字的国家统一语言实在是难如登天。
宗教可以跨越语言认同的障碍让人们达成共识,但这种共识只有存在外部危机的时候才会坚固;当危机消失,宗教内部说不同语言的人就会开始新一轮的撕逼,比如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同样的,说同一种语言的人也会因为宗教认同的分歧而分裂,甚至连带把语言一起给分裂了,比如印巴分治和南斯拉夫解体。
在时间面前,语言和宗教都有可能被改变,但究竟需要多长时间就不好说了。
统一的语言由于交流成本低,在一个统一的国家内部会是必然的趋势。印度斯坦语作为一种新生的语言,过去能够在南亚取得主流的地位,主要是因为有统治阶级的推动,但这种推动显然还不够旷日持久;另一方面英语的强势也影响了印度斯坦语的推广,既然英语和印地语都可以在印度作为通用语言,那为什么不学价值更高的英语呢?
因此更有可能的是,一个统一的国家由于语言的不统一而变得分裂。南亚内部身份认同的复杂程度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语言、宗教、文化、历史都在不同层面上塑造着人们相互冲突的身份认同,同时由于民粹主义的抬头,也会加剧这一问题。
自从1971年肢解了东西巴基斯坦之后,印度就一直以南亚老大自居,将南亚视作自己的势力范围,因此中国稍微跟南亚国家走得近一点,印度就会十分敏感。但南亚老大可绝不好当,如今各个民族的自我认同意识之强烈,远非英殖民时期可比,没有“屠龙宝刀”在手,要做这个“武林盟主”谈何容易?以民粹主义著称的莫迪上台之后,印度跟中、巴、孟的关系都在不同程度上变得恶化,印度内部的宗教矛盾也在日益激化,又如何可能摆平南亚诸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最后,愿廓尔喀兰、泰米尔伊拉姆、卡利斯坦追求自由民主独立的精神长存,分裂的南亚才是好南亚。
放一个我原创的总结表格:中国以及南亚各国眼中的其他国家,从左往右看。
作者:随水
2021-05-08
2021-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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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5